邵宏锋
1709年北京西郊北面的一片平原上有一群人在挥汗建筑,历时150多年,这里耸立起了一座举世无双的皇家御苑——圆明园。
1860年英法联军和1900年八国联军两次洗劫圆明园,圆明园只剩断垣残壁,供人凭吊。次年,有一位叫巴特雷的法军上尉亲历了在中国的这一次“举世壮举”以后,写信给维克多•雨果,希望他能够为此写一些赞美的文字。雨果在回信中写道:“艺术有两个原则:理念和梦幻。理念产生了西方艺术,梦幻产生了东方艺术。如同巴黛农是理念艺术的代表一样,圆明园是梦幻艺术的代表。它荟集了一个民族的几乎是超人类的想象力所创作的全部成果。……这座宛如城市、跨世纪的建筑是为谁而建?是为世界人民。因为历史的结晶是属于全人类的。……一天,两个强盗走进了圆明园,一个抢掠,一个放火……这两个强盗分别叫做法兰西和英格兰。但我要抗议,而且我感谢你给我提供了这样一个机会。统治者犯的罪并不是被统治者的错,政府有时会成为强盗,但人民永远也不会。……在此之前,我谨作证:发生了一场偷盗,作案者是两个强盗。先生,这就是我对远征中国的赞美之辞。”
人类社会就是这样滚滚向前,在前进的道路上我们看得见毁灭,也看得见重建。一次次被毁灭尽管沉重悲愤、痛彻心扉,但是它终将被一次次更强大地重建。它验证了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永远发展!历史在毁灭与重建中更添厚重,文明在毁灭与重建中愈加灿烂,文化在毁灭与重建中薪火传承……其实人们并不仇恨所有的毁灭,自然的毁灭,合理的毁灭,这是规律的必然,但是,有一种毁灭,那些毁灭者却被泯灭了良知,是强盗的行径,就像圆明园的毁灭!她的毁灭让人不知所措,她的毁灭让人来不及思索,就像一场梦——她像梦一样开始,像梦一样毁灭……对于圆明园,我们有很多话好说,但想说的时候,又说不出来!
听王崧舟老师的课,总会有这样的结果:他让我的思维的触角伸展得很远,很远,那么多的触角想要什么都抓住,但抓住以后又是遗憾,因为我终于发现其实我什么也没有抓住——王老师对于课的领悟与驾驭,不是我辈晚学想得那样机械与单一。所以,在遗憾之余不免生发出这样的奢望:总想听你多一点!
——总想听你多一点,为什么你的课总是柳暗花明,细思量让人拍案惊奇?
师:同学们请举起你写字的手,我们一起来写《圆明园的毁灭》。这里的“圆”是圆满无缺的“圆”,“明”是光明普照的“明”,“园”是皇家园林的“园”,读“圆明园”。
生:圆明园。
师:一个圆满无缺、光明普照的皇家园林却被两个强盗给毁灭了。(补写:的毁灭)再读课题。
生:圆明园的毁灭。
师:你仅仅是用手在写“圆明园的毁灭”吗?
……
有人说,这是一个平淡得没有波澜的开课,有一点不像王老师的风格,起先,我也这么认为。有人说,这个开头很有“语文味”,王老师特别注重了语言文字的训练与落实,起先,我也将信将疑。有人说,王老师的这个开课为整节课铺垫了一种浓浓的悲怆基调,起先,我也深有同感。
但是几天以后我的认识却发生了变化:从课的形式来看,这样的开课的确平淡得没有一丁点波澜,组词释题,平常得就像平常老师平常的课。但是“圆满无缺”、“光明普照”、“皇家园林”,由这样三个词语组合而成的一个独特的联想空间,被安排在“圆明园”的周围,那就极不平淡了。这是一座被西方人称为“万园之园”建筑群,意为什么样式的园林这里都有。的确,如果今天还和144年前一样,这座超巨型园林就是当之无愧的“世界园林之王”了。这对于她的始作俑者来说,就不能不说是一座“圆满无缺”的杰作。圆明园的设计、圆明园的施工、圆明园建筑所寄寓的意蕴、哲理和智慧无一不令人叹为观止。直到王老师在这堂课接下去的设计中特别彰显了文本中的7个“有”和补充的一份拓展阅读材料,更让人深深感慨这样一个开头的极不平淡了。一座“圆满无缺”的“皇家园林”,一座“光明普照”的“皇家园林”如同她的名字一样,名副其实、熠熠生辉。可见,这个开课,王老师是“别有用心”的。他用有限的课堂教学时间和有限的文字材料呈现,却构筑了一个无限的思维和语言的延伸空间。但是这样一个广阔的空间,却并不遥远、散漫,相反是如此紧凑、和谐!
——总想听你多一点,为什么你的课总是春风化雨,引无数来者竞模仿?
在这堂课上,王老师的板书设计得别出心裁:“不可估量”、“不可估量”,还是“不可估量”;“化为灰烬”、“化为灰烬”,还是“化为灰烬”!这是多么出人意料的“一唱三叹”啊!
生:圆明园的毁灭是祖国文化史上不可估量的损失,也是世界文化史上不可估量的损失。
(黑板上板书:不可估量 不可估量)
师:作者在文章的一开头就连用了两个“不可估量”,你读了后心情是怎么样的,有什么滋味?
生:我感到很悲痛。
生:我觉得很可惜。
生:很伤心,很痛恨!
师:痛恨?你痛恨谁啊?
生:我痛恨英国和法国人,是他们烧毁了圆明园。
师:能用“人”去称呼他们吗?
生:不能。
师:他们简直不是人,是禽兽,是强盗,是畜生!这样的悲痛,这样的伤心可以估量吗?
生:不可估量!
(教师在黑板上又板书:不可估量)
师:那么读了课文最后一节,你又知道了什么呢?
生:我知道了圆明园被大火被烧了,最后化为了灰烬。
师:那是什么化为了灰烬?
生:艺术瑰宝化为了灰烬。
师:具体是什么艺术化为了灰烬?
生:建筑艺术的精华。
生:园林艺术的的瑰宝。
师:还有什么化为了灰烬?
生:还有圆明园里面的各种珍宝和文物化为了灰烬。
(教师根据学生的回答在黑板上板书:化为灰烬 化为灰烬 化为灰烬)
师:是呀,这么好的皇家园林化为了灰烬,一起读最后一节。
师:文章在“化为灰烬”四字处戛然而止,你们悲痛吗?
生:悲痛。
师:再读文章最后一句。
……
是啊,如果可以,王老师可以无限循环地写下去……由这两个词语的无限循环,构成了一幅多么触目惊心的画面!这些人还是“人”吗?这样的伤心可以估量吗?沉浸在这样的气氛中,学生的心绪能平静吗?埋藏在灵魂深处的那根脆弱的“弦”能不被拨动吗?
——“我国这一园林艺术的瑰宝,建筑艺术的精华,就这样被化为了灰烬。”
一声声朗读不再简单单纯,不再有口无心。
诸如这样的神来之笔,不禁勾起了一串串我对往昔的回忆:《万里长城》一课中对“成千上万的游客”的具体化想象;《草船借箭》一课中对“笑”字的提炼;《万里长城》、《小珊迪》、《只有一个地球》等课一开始的故事导入……这样的教学法尽管还没有一个词语来定义,但是它们几乎可以说是王崧舟教学风格的一种“代言”了,它们吸引并引领了众多的后来者争相仿效,而且屡试不爽。如果教学方法可以申请“专利”,王老师应该是“专利”大户了!而且这些“专利”通常都是广有市场。
我们在惊叹王老师的这些“专利”本身的同时,我们更愿意探究“专利”背后的冰山全貌!王老师十分欣赏国学大师王国维先生的“三重境界”说,“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为第一境,“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为第二境,“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为第三境。也许我们至今没有完整地经历这样的三重境界,但是我们应该可以想象得到在语文教学中,王老师是怎样一天天、一月月地苦心修炼着他的“三重境界”的!
——总想听你多一点,为什么你的课总是惊涛拍岸,却字字真情句句天成?
这一节课,王老师上了整整五十分钟,这五十分钟里,王老师神色凝重,感情彭湃。他在课上的每一句导语、每一次议论都显得水到渠成、浑然天成。
“同学们请举起你写字的手,我们一起来写《圆明园的毁灭》。这里的‘圆’是圆满无缺的‘圆’,‘明’是光明普照的‘明’,‘园’是皇家园林的‘园’,读‘圆明园’。”
“他们简直不是人,是禽兽,是强盗,是畜生!这样的悲痛,这样的伤心可以估量吗?”
“课文中哪些地方写了圆明园的建筑宏伟,并找一找这些句子中一共用了几个‘有’?找到一个圈一个,不要漏下一个啊,漏下一个就是漏掉了一处著名的景点,漏掉了一个著名的园林啊!”
“来,我们一起走进圆明园,一起去看看这些诗情画意的‘有’,这些奇珍异宝的‘有’,这些宏伟建筑的‘有’。”
“这把火可以烧毁举世闻名的圆明园,却烧不毁侵略者的滔天罪行,烧不毁中华民族的仇恨,更烧不毁中国人民的勤劳与智慧!”
……
可以想见,王老师在设计这一堂课的时候,他会一遍又一遍地诵读这一篇仅仅几百个字的文章;可以想见,王老师在设计这一堂课的时候,他会一遍又一遍地斟酌着每一个教学环节的导语的每一个用词;更可以想见,王老师在设计这一堂课的时候,他会一遍又一遍地翻阅着与课文相关的各类资料。“厚积薄发”,我宁可相信王老师对这一堂课的设计是建立在读你千遍、想你千遍、磨你千遍的基础上的一次慎重的抉择,而不是“灵光一现”的信手拈来。
圆明园作为民族的骄傲,我们没有理由不自豪;圆明园作为民族的耻辱,我们同样抬不了头。圆明园,留下来的更多的就是这样的尴尬。如果说设计和建造圆明园需要勤劳和智慧,那么我以为,教学《圆明园的毁灭》同样需要勇气和智慧。王老师的教学,至少给了我们这样的启示:
第一,看似矛盾的对立面,其实并不完全对立,只要条件适宜,它们也可以互相包容、互相转化。“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同时面对圆明园“万园之园”的“自豪”与面对民族耻辱的“羞愤”时,只要“不卑不亢”,表面对立的情绪,同样可以糅合成凝重、理性的感情。
第二,每一篇课文的教学,甚至是每一个课时的教学,都应该视为一个和谐的生态系统。王老师在设计《圆明园的毁灭》一课的教学时,充分地考虑了构成课堂生态的各个主要因素以及他们之间的相互联系:圆明园的美不胜收应该骄傲,但是不能忘乎所以;圆明园的毁灭应该谴责,但是不能一味骂街;一把火可以统统烧毁圆明园昔日的灿烂陈列,但也有它少不了的更加可贵的东西……这些要素,需要全面、立体的加以兼顾。
第三,课如其人,得其神者为之上。王老师儒雅、厚重、真诚、磊落。说到底,课的设计不是最主要的,仅仅谈设计,不免流于技术主义。王老师的每一节课,都是用他的情在播撒,用他的心在谱写。
面对大海,我们虽然渺小,但是大海不会阻止渺小对他的呼唤;面对高山,我们虽然低矮,但是高山不会阻止低矮对他的仰视;面对大师,我们总想,总想聆听你多一点,再多一点……